“响凯老师怎么还没有来？时间已经过了。”
约好在周末到学校去和响凯碰头商讨原稿的花梨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犹豫了一下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啊，花梨君……”响凯那边倒是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声音显得有些慌张, “抱歉，忘记时间了……”
“我遇到拿到白浪社新人奖的清水老师了，”花梨纯听见响凯小声说道，“现在我正和清水老师在一起……”
清水明？就是夏油杰退出之后拿到了白浪社的新人奖, 预定在上个月开始连载、结果却开了天窗的那个作家吗？
“清水明老师吗？”花梨纯一怔, 不由得问道, “你们在一起作什么？”
“我正在给清水老师看《忍者鬼丸传》的原稿……”响凯说。
“诶？”
十五分钟后，花梨纯一路赶到了响凯和清水明所在的家庭餐厅。进门之后她一眼就看见了有些坐立不安的响凯朝着自己挥手, 立刻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靠近桌边，花梨纯才看见了背对着门坐着的清水明的模样。一眼看去，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坐在家庭餐厅椅子上的，是一个看上去瘦弱气短的20岁左右青年。他曾经染过的头发颜色已经因为疏于打理而斑驳，皮肤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 眼圈发黑, 原本相当英俊的面颊已经微微凹陷, 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虽然是盛夏时节，但他却用长袖包裹自己。
现在的清水明完全和几个月前的广告及《八千分之一》纪录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作家判若两人。这个低沉阴郁的年轻人浑身萦绕着一种丧气，就像是幽灵一样, 令人心生不忍。
“这个人是……清水老师？”花梨纯愕然, “看上去比以前瘦了好多……”
虽然旁边来了一个小姑娘, 但清水明却依然一动不动，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陌生人的出现, 目光像是焊死在了手里的稿子上。
那份稿子花梨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她和响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一起讨论、推翻又构思过无数次的《忍者鬼丸传》。
花梨纯忍不住看了一眼响凯, 小声问道：“清水老师看了多久了？”
“已经看了快半个小时了。”响凯小声回答, “快看完了。”
“那我也在这里等吧。”花梨纯也坐了下来。
清水明依旧没有注意到对面多出了一个人。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不断地翻动着手里的原稿，脸上露出了一种震惊、愤怒、不甘与悲伤交织着的表情。
直到他看完整沓原稿。在翻到最后一页，清水明的眼动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某一行上时，握着原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骤然用力。
一声脆响，《忍者鬼丸传》的原稿纸张骤然被扯开一个口子。
“啊。”响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在这声惊呼中，清水明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手，徒劳地试图把稿纸接起来：“对不起……”
“没关系。”响凯连忙说，“只是意外而已。”
清水明不敢抬头，手里依旧握着《忍者鬼丸传》的原稿。
不仅被文学爱好者的稿子产生的冲击吓到，甚至撕坏了他的原稿。
好丢脸，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清水老师也看完了吧？”响凯又小声问道，“可以听一下你的感想吗？”
清水明有些恍惚。听了响凯的话，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这不是很厉害的杰作吗？”
“杰作？”响凯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手忙脚乱了起来，差点碰倒了杯子，“不，我其实……”
在多年前处处碰壁之后，他将自己的写作梦想封存了起来，直到最近才重新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除了花梨纯以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他重新写出的这本小说。
现在的清水明才是第二个人。
八千分之一，年轻有为的新人作家，看完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称赞他的作品为“杰作”，这是过去的响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一时间因为这种非现实感和惊喜慌了手脚。
“这个，还给你。”
清水明将原稿放在桌上，朝着响凯的方向推了过去：“鬼丸赢得了忍者大战。在胜利的那一瞬间，他身为忍者的生存意义已经完成，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在最后，屠戮过那么多生命的他身体化作飞雪，就此死去，消融飞散。”
“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化作飞雪的，但用在这里却丝毫不觉突兀，反而增添了传奇色彩。这一幕美到了极致，甚至超出了美学的领域，带有独特的哲学气息。”他终于稍微按捺下刚才澎湃的情绪，脸上露出了几分苦笑，“……我给不出任何建议。因为你的小说在我眼里已经足够出色了。抱歉。”
“啊……没关系的！”响凯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还有一个请求。”
清水明一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子，没有去看响凯的脸。但响凯仍然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之后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清水老师，你是我遇到的头一个职业作家。”他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看着眼前的笔记，清水明愣住了：“……你要我给你签名？”
明明《忍者鬼丸传》已经比自己的小说要好上太多了，但这样的人竟然还让自己给他签名吗？
“是的，笔记本可能太过简陋，没有准备……”响凯保证，“但是我一定会珍惜清水老师的签名的。”
沉默持续了片刻。
“……我不签。”清水明挤出了几个字来。
“诶？”响凯愣住了。
“为什么……你们都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大家都是天才？”清水明不知是在对响凯说，还是在喃喃自语，“连职业作家都不是，只是业余写写小说，就能到这种程度……”
“我怎么能帮你签名？现在的我，就连业余的小说爱好者都比不上了……”
他抬起手抱住了头：“我该怎么办……”
沉默持续了片刻，响凯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下一秒，另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响凯老师的这本小说，从他二十多岁一直写到了现在三十多岁，并不是文学爱好者业余随手写写的程度而已。”
“……诶？”
清水明终于怔怔地抬起头来，目光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投去——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已经在对面坐了好一会儿的花梨纯：“谁？”
“我是响凯老师的编辑。”花梨纯解释道，“原本今天约好要看响凯老师修改过后的稿子的，刚才就过来了，只是清水老师你没有注意到。”
“编辑？”清水明打量着花梨纯的脸，不由得愣住了，“看上去不是比我年纪还小吗……”
“和年龄没有关系吧。”花梨纯摇摇头，“我想要说的是，响凯老师的作品不是像清水老师以为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写成现在的水平的。响凯老师过去也在八年间屡屡碰壁，甚至曾经一度放弃文学，直到最近才重新拾起笔来。”
“八年？”清水明愕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响凯，“为什么……你还能坚持下来呢？”
“为什么的……”响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曾经想要当作家，想要出名，想要赚印税，但在这些东西都无法得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因为想写……归根结底也就只有这个理由永远不会变了。”
“是吗……”
清水明垂下了头。
他也想写。但是。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到底写不写得出小说了……”他把手默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揪紧了裤子。
……
断断续续地，清水明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心境说了出来。
“写的作品没法过稿的情况，其实自己心里也多少意识到了。”他低声说，“因为我已经感受不到生活的一点一滴，眼里也看不到往日的世界了。我总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写什么才能过稿，总是在恐惧野口编辑长。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情绪，都已经麻木了。对于作家最重要的感性，已经在我的体内死去了。”
“以前的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特别的。我是作家。但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普通人。”
“编辑部那边给我提供了操刀票房年冠电影改编小说的机会。他们告诉我这是一个好机会。虽然不想接下这项工作，如果一直做这种工作，那我可能永远也写不了自己的作品，但我大概已经没有选择了。”
年轻的作家抱着头，喃喃自语：“我的作家生命，可能已经完结了。”
清水明说完之后，桌上的气息凝固住了。这样光鲜的新人奖获奖者，竟然在过去几个月里遭遇了这么沉重的事情，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野口编辑长……”花梨纯握紧了拳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作家……”
让一个作家无法发挥写作水平，内心充满了对原本喜欢的事物的恐惧……野口智的做法，已经超出了激将的范畴，会毁掉一个作家的。
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简直想现在就去找野口智问个究竟。但清水明却是《文艺时代》的作家，无论如何也不是她这个星野社的人能管得着的。
不对别家出版社的作家过多插手，应该是这个业界的铁则。
但无论如何，清水明的心结，归根结底在于他写不出自己想要的小说。
看着死气沉沉的清水明，花梨纯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不介意听一下竞争对手的意见的话……”她突然开口，“我觉得，清水老师的作家生命，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话音落下，响凯吃了一惊，看了过来。而清水明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你说什么？”
花梨纯思索着说：“我不会劝说清水老师拒绝年冠电影小说化的工作，也不会劝清水老师和《文艺时代》解约。因为小说化工作至少能让清水老师在两个月之内赚到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是赚钱最快的工作；而在被评为新人奖第一的白浪社供稿，也是保证清水老师的作品被最多限度的读者看到的最佳方式。”
“事实上，我觉得现在的清水老师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写作，而是休息。但如果清水老师无论如何也想要尽快写出自己的小说的话，可以试试看我的提议。”
“我觉得，清水老师在这种状况下也绝对还能写的题材，还剩下最后一个。”
响凯意外地看着花梨纯：“花梨君……”
正因为他自己也是曾经屡屡碰壁的人，所以他知道，在这条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有多不容易，每向前一步，都会踩在前人留下的尸骸上。自己也随时可能倒毙在中途。
花梨纯会去选择帮助竞争对手家的作家，这并没有出乎响凯的意料。毕竟在花梨纯帮响凯看小说的时候，他也并不是星野社的作家。
“诶？”
清水明同样怔怔盯着花梨纯。突然，他那双沉寂的双眼亮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说他还可以写。
为什么呢？明明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挖掘出自己体内的作家性了。然而这个女孩子为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或许有的时候，局外人才能看得更清楚。这么说，在一片死寂的迷雾中，难道自己的脚下还隐藏着一条自己所不知的道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