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耳边轻软的嗓音像是天籁, 陆行川睁开眼，在所有念头闪现之前的第一反应——
牢牢抱住她。
他的脸埋在她发间，嗅她的味道。现在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 但他用仅有的气力把最渴望的爱人揉进骨血里……
初歆小心依顺着他, 笑笑。
“别怕，你不会失去我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神智开始恢复。
“歆儿……我……”
他观察眼下的情形, 已经逐渐出推演出发生了什么……
“我及时找到你了, ”初歆道，“如果再晚一步, 你就有生命危险。”
陈医生在临走前告诉过她，尽管那个疼痛机器本身并不造成任何物理伤害，但是持续远超承受能力的疼痛，本身就足以杀死一个人了。
陆行川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他说：“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啊。”她在他下唇的伤口附近小心轻吻, 还是那么平静，“我知道你是压力太大了。”
“我不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不是很能解释清楚，当时他亲手按下那个按钮的时候, 是出于何种心理。
但他当然不是真的想死……
初歆默默又瞧了他半晌。
她也没有多做追究，只是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当然。”这本来是他自己应该做的保证。
初歆又笑了笑，眼色静谧而奇异。
“我已经预约好了明天的手术。”
陆行川愣住。
他渐渐确定，他没有会错她的意思……
是那个手术。
“歆儿, 我、我不是……”
她还在笑着，细柔的指尖掠过他鬓边的碎发, 轻轻替他整理。
“不过既然你已经没事了, 我也可以改到今天。”
话音落下，不等他给出任何反馈，她已经从旁边拿过手机, 准备把电话拨出去……
“歆儿！”
陆行川猛回过神，把手机夺了下来。
她那双大眼睛里空空的，不过也只是眨了眨眼：“那就明天？今天我好好陪你。”
自从他醒来以后，她一直都是这样平静，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就算说出那个残忍的决定，也是完全平和的。
可伤痛就在那里，哪怕被她隐藏得再深，他也能看见。
现在他知道痛的滋味了，知道那有多痛。
他揽住她，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最为疼惜的亲吻。
是他首先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我发誓，歆儿，我不是要逼你打掉孩子。”他压下一声哽咽，“这些天，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但我可以改，再给我一次机会。”
初歆靠在他身上摇头：“是我太贪心了。”
太贪心，以至于忽略了眼前。
明明她早就清楚问题出在那里，但她太贪心了，总想求一个两全。
她不是看不见他每天都在经受的自我折磨，可她没有立刻尽全力治好他。
她所默默坚持的信念，只是让他等。等到一切好起来，她相信他也就会好起来了。
却从来不敢去想，如果等不到，怎么办？
如果一切真的不会好起来，怎么办？
“不怪你。”她轻轻给他拭泪，认真告诉他，“是我想清楚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这一次，她已经受到了贪得无厌的惩罚，她绝对不要再有下一次……
这是她最终的决定，她不会再动摇了。
陆行川一下子攥住她的手。
“你没有贪得无厌，你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他顿了顿，定定看着她，嘴角掠过一抹震颤，忽然又说。
“我们的孩子。”
这一刻，初歆沉陷在他深深的眼色里，我们的孩子——
每一个音符，拨动了她心尖上早已疼到僵硬的那根弦。
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就这样，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这是属于他们的孩子啊，她怎么可能不想保护它。
过了不知多久，她拼命抽泣着：“可是没有你，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不会的。”他抚着她的发，在泪水中微笑，“歆儿，我承认，我对于这个孩子有无数种顾虑。我害怕它伤害你，害怕它以后要再尝所有我尝过的痛苦，害怕我不能做一个好父亲。更害怕所有悲剧重演，倘若有一天我再也做不了你的依靠，你要怎么办……”
他一桩一桩继续历数，直到把一切有谓的无谓的担忧都说尽。
“可是当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有一个信念告诉我必须活下去。”
初歆一寸寸抬起眼，穿过朦胧的泪光，与他对视。
听见他说。
“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你，想到我们的孩子。”
这天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睡的。
静谧的一夜，直至天明，没有噩梦，没有惊扰。
只有彼此温馨的陪伴，穿透睡梦，他们依偎在一起。
第二天，初歆提出，他们应该把他所有不安的顾虑，都好好沟通一遍。
陆行川罕见地顺从，而且配合。
初歆对他的态度算是满意：“这样才听话。”她握着他的手，“以后不管有什么，我们都要一起承担。”
他也回握她的手：“我保证。”
见她似乎对他的诚意还没有全然信服，他淡淡一笑，让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挪到她心脏的位置，一起贴着她的心跳。
在她柔弱的外表下，这是一颗坚强到不可思议的心。它所拥有的生命力，可以不惧世间最黑暗的深渊，也可以勇攀梦里最料峭的巅峰。
后来他却知道——
这颗心，只为他疼。
“我懂了心疼的滋味，就不会再让你心疼了。”
这是他一生的承诺。
其实谈开了以后，陆行川所有的顾虑和执念，主要还是来源于这五个字——
悲剧的重演。
他所拥有的超级记忆力，是恩赐，也是诅咒。
那些过分清晰的回忆，或许把他的人也框在了过去的桎梏里。好的，坏的，他都比常人能更敏感地察觉到，每一个可能让过去重演的契机。
“刚知道这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她支持的紧握中慢慢下了决心，剖开自己最真实的畏惧，“报应。”
初歆没有反驳这个荒诞的想法，只是用力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我以前跟你讲过陆骁的事情。我知道在你们看来，他就是一个变态的恶魔，但是他曾经也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我把他变成恶魔的。”他阖目片刻，胸口在深度的呼吸里起伏，“这是我一辈子也逃不开的原罪。”
“他伤害你，怎么会是你的罪过？”
“歆儿，你去查过资料吗？那些天生不知疼痛的孩子，有几个能活下来，又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长大。在还不懂事的时候，他们就会啃掉自己的手指，挖掉自己的眼睛，毫无感觉，甚至把这当成一种探索的乐趣。”
初歆禁不住缩了缩，拥住他。
每一寸珍贵的他。
如今能完完整整在她身边，都是巨大的幸运。
“缺乏疼痛的自然反馈，正常的教导根本不足以强化对危险的认知。只要一个差池……况且，这个世界上会给我带来危险的东西，远远还要更多。”
他叹了声。
“无论我肯不肯承认，事实是，如果没有陆骁当初给我的那些残酷惩罚，我不能完整活到今天。但也是因此，他自己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恶魔，也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初歆怔了一会儿。
她终于明白：“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在能够报复他的时候，却选择对他手下留情。”
“我很早就开始记事了，但我仍然不记得他第一次惩罚我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我应该还不能记事，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触发了他那一面。”他虚无的眼神放空，“倘若他当初不管我，我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挖掉了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
初歆不愿看到他再胡思乱想。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保护你本来就是他应尽的义务。”
“是。不过这义务尽起来不容易。我有的时候会想，假如我是他，我又能怎么做？”他苦笑，“每一次我最后的结论只是——我庆幸我不是他。”
他解不开考题，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接到考卷。
可是现在——
“我怕我的报应终归是来了。我害怕，轮到我踏进这个轮回，我会发现，我也是他。”
“你当然不是。”初歆立刻道，“再说你还有我，我们说好了什么都要一起承担的。”
他在沉默中抱了她一会儿。
才说：“陆骁以前经常在我耳边自言自语，除了教训我之外，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讲他和我妈之间的爱情。曾经他们是真心相爱，也许，就像我们现在这样相爱。”
初歆不由颤抖了一下。
他的身体自动护住她，口中的每个字却更残忍。
“他无权享受的幸福，我又能享受多久？”
这句话太过不祥，初歆本能地反驳：“这不一样！”
他缓慢抬眸看她的眼睛，似乎笑了笑。
“如果我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你还会觉得不一样吗？”
初歆没法思考这种可怕的假设。
“可是你不会的，我了解你。”她无比笃定。
“万一我也是个神经病，心理变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就会被触发呢？”
“怎、怎么可能。”初歆努力不显得心虚，“你每年都做检查，你正常得很啊。”
他垂眸，静了片刻。
然后他说：“那些用来检查的量表，其实我早就破解了。”
“……”
“我要什么结果，就能出什么结果。”
“……那你现在，呃，”初歆问出这个奇怪的问题，“发现自己变态了吗？”
“还没有。”
“那就好。”初歆松了口气，蹭着他笑笑。
“不过，”他说，“如果我真的变态了，我也会这么说的。”
“…………”
初歆呆呆的，针对这个逻辑好好思考了一会儿，还真是找不出什么漏洞。
眼前这个人，智商远超常人，也远超过她。就算他真的是个变态，肯定也有办法不让任何人知道。
最后终于想到，她可能有一个检验的办法？
她拉了自己的几根头发丝，放到他两指之间，告诉他捏住。
他疑惑地照办了。
然后，她把住他的手。
在他不明所以的时候，毫无征兆使劲往下一拽……
他瞳孔一缩，立刻慌忙挣开了她的手。
接着连忙检查她的头发有没有被扯下来，又检查她头皮上发根有没有被拉伤。
全部心神都是她的头发丝，甚至没顾上问她这诡异的举动是在干嘛。
针对他的反应，初歆觉得可以下结论了——
“舍不得伤害我，没变态。”
他正在小心拨她头发的手微微一顿。
禁不住又气又好笑。
“笨，我就是变态了也舍不得伤害你的。”
初歆：“……”
……这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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