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可以预想到的结果。”陆行川道, “本来我想，金钱的诱惑能让更多孩子走出来，那也是好事。”
那时候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但他毕竟是个天才的孩子。沈镇墨用他的名义创办了基金会以后, 也会征询他的意见。
初歆软软一笑：“你的想法有道理啊。”
“当时我还有另一个想法，”他道，“我想找到你。我推测你可能被卖到偏远山区这类的地方了, 所以我让助学计划尽量往偏远地区覆盖, 再用高额奖学金诱惑那些人把孩子送出来。”
“然后，每学期开学的那一天, 都有专门的人一个个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大眼睛、额间有一颗红痣的女孩。”
“还有这个护身符的图样，我会请入学的每个学生来认，有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我以为这就是最完美的计划, 我既可以搜寻你的消息，还可以帮到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初歆一时沉默。最后的结果说明，通过这种方式, 他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消息。
而原因……
她不愿意去想了。
她在下面攥紧他的手：“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动。”
对她来说，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她时常偷偷幻想, 能有个人像天神那样从天而降把她救走。
当她一等再等始终等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也曾绝望过——其实并没有人会来救她, 甚至, 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在找她……
现在她知道，她的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们一直都在找她。已经足够了。
陆行川继续说：“王棋就是当年被资助的人之一。由于他在学校里成绩优秀，毕业以后拿到了最高等级的资助，他靠那笔钱离开那个地方，自己去了另一个省份，考上了大城市里的学校。”他的眼色渐渐变得寒冷，“再后来，他专门找了一个偏远的地方，把你的护身符扔在了那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你。而我竟然就受了他的误导。”
而且，讽刺的是，正是靠着以他名义资助出去的那笔钱，王棋才能跑到那么远的外地，施放这个害惨了初歆的错误线索。
他以为他是在做善事，却想不到……
“歆儿，我反而成了别人伤害你的帮凶。”
初歆用力摇头。
“不是的。他是个坏人，你又不知道。这怎么能怪你。”
“本来我也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个意外，世界上总是有坏人的，我不该以偏概全。可是，那天你告诉我，那整个村子的人都见过你是怎么被虐待的，也见过那个护身符。但当年就是没有一个人提供过任何线索。”
初歆无言以对。
也许当初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在哪里见过她，她就能早早被解救，少受很多年的苦。
想到曾经错过的机会，她不可能丝毫不怨。
最后她只是说：“没有人帮我，所以我学会了要靠自己。”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重新学会信任别人，信任真正值得信任的人。
“在这之后，我做了一项实验。通过档案里留存的资料，找到了另外那十六个人。然后派人假装成寻找孩子的父母，又重新问了他们一遍，过去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女孩子。”
不必他说，初歆也能想到结果了。
“结果让你失望，是不是。”
他苦涩的笑淡到虚无。
“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你。看来他们的良心真的没有亏欠。”
那些受过资助的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至少都过上了不错的生活，甚至也拥有了体面的身份。
但他们仍旧不敢揭开过去罪恶的真相，不肯为一个无辜受害的女孩多说一句话。
他握着她的手在颤抖。假如时至今日，她还没有逃出来，还在受苦，那么依然不会有任何人帮她。
这个认知深深刺痛他，足以消磨他对这个世界的善意。
既然这些善意从来都不能反馈到她身上……
“我办不到了。”他颓然闭上眼睛，疲惫至极，“歆儿，对不起。”
他到底不是什么天使。
初歆最后没有再多劝他。
她只是牢牢拥抱他，让他感受她的存在。
在之后的两天里，他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然后这天，她带了一名客人回家。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慈眉善目，斯文亲切。
陆行川见到来人不禁意外：“韩台长？”
当年他去参加教育台的《脑力极限》节目，韩舒是教育台的副台长，主要负责这个节目。
前两年听说原来的台长退休，韩舒已经正式升任台长了。
韩台长笑笑：“好久不见啊，逝川同学。”
进门以后，韩台长和初歆讲了不少他当年的趣事。
陆行川看着两位女士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有点莫名其妙，还是配合了话题。
终于，韩台长切入正题。
“今天是歆儿请我来的。行川，她希望我亲自告诉你这件事。
陆行川看着初歆在旁边安静垂下眼。
“您说。”
韩台长笑吟吟：“当初按照节目的规则，你作为总决赛第一名，可以得到一笔额外的奖金。这笔奖金的数额不是固定的，而是从节目播出后的实际收益中按照比例分到一部分，以后的每次重播也都有收益分成。”
说实话，那时候教育台连年亏损，这个终极大奖本来只是画张大饼罢了。还是因为台里太缺钱，具体的奖金预算迟迟批不下来，他们无奈之下才想出这种办法。
然而谁都想不到的是，天才少年“逝川”的横空出世给教育台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收视率。那一年，《脑力极限》是同一时段广告收益最高的节目，最后累积的奖金可就着实不是个小数目了。
不过陆行川并不缺钱，最后他一分钱都没要，连同所有后续收益，一并全捐给了台里的慈善基金。
台里的领导十分感动，专门给他送了锦旗，还在黄金时段免费播放实验六中的招生宣传片作为感谢。
当时的少年始终也只是淡淡的，仿佛这都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你把那笔钱捐出来以后，就没再关注过后续的用途了，对吧？我们觉得你不想被打扰，所以之前也一直没找你说过这些事。不过，”她把随身携带的文件夹摊开在桌子上，“你当然是有权利知道的。”
透明的文件夹里是一张详细的捐助列表，陆行川的视线停在其中一行字上，停了很久。
韩台长亲自为他证实了。
“当年这笔钱主要用来捐助的项目是，偏远山区学校广播系统的建设。包括硬件，也包括我们节目的录音磁带。捐赠覆盖的详细地区，你都看见了。”
陆行川一时说不出话。
在他身边，初歆的手渐渐挪过来，手心叠在他的手背上。
“歆儿给我讲过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她说她曾经困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以为世界就该是她看到的那样。”韩台长笑着看他们两个，眼眶里微微含泪，“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听见远方光明的声音。从那天开始，她知道世上是有光的。”
韩台长离开以后，他们久久依偎在一起。
初歆闭上眼睛。
“你到底还是找到我了。”
初歆从初向南那里听到消息，前些天警方突然接到大量不同的匿名电话，提供有关她被拐卖地点的线索。
她的人早就已经不在那里了，这些线索自然都是过时的。相关的案子几年前也早都结了，参与拐卖她的那些罪犯一个个受到了应有的惩处。警方也很奇怪，为什么这段时间集中接到这么多过时的举报。
初向南过去为了找女儿，跟办案的警官都混熟了，最近又聚起来的时候，就谈起了这桩咄咄怪事。
看来陆行川的实验至少激起了这一场小小的波澜。
那些人多年以来都选择对身边的丑恶之事保持缄默，可能他们的亲戚旧友，甚至曾经他们自己，都是这罪恶中的一员。
他们已经没有勇气站出来公然对抗黑暗，更害怕一旦说出来自己会迎来社会的谴责，保不住既有的平静生活。
但至少他们的良心还是受到了刺激，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提供线索。
每个人都是独立做的决定，这个实验结果应该可以说明一点问题。
把善念化为行动，是一件最需要勇气的事。
这世上真正的勇者不过凤毛麟角，而懦弱者众，随波逐流者众，临危自计者众，庸碌市侩者众。
只有优先保证对自己没有威胁的时候，他们才可能把心底那一丝模糊的善念释放出来。
如此的真相，似乎未免消极。但是，倘若能引出更多人释放这样小小的善念，这世界终归也可以变得稍微美好一点。
他们一起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川行基金会这些年来资金的用途。
初歆发现，陆行川的数学能力虽然很好，但他对钱的数字是真的缺乏概念。
毕竟他一直以来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由于他身体的情况，沈镇墨也没有像对沈砚那样严格培养过他，赚钱不易的那一套更不会在他面前讲。
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能多花就绝对不要少花。
做善事自然是好的，然而配上他出手过分阔绰的这份习惯，就导致了……
初歆忍不住啧了声：“看起来像个冤大头。”
陆行川眉心一跳：“这么严重？”
“一个学生一学期的学费、生活费，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你给的这笔钱足够资助六七个孩子了，甚至紧一紧十个人都不是问题。”
陆行川默了一会儿。
“可是，那样不是会过得很拮据吗？”
初歆一捶眉心，禁不住笑了：“少爷，你以为只要你给了钱，就可以让他们过得不拮据？你想想看，剩下的钱会到谁手里？”
陆行川哑然。
他不得不承认，这中间可操作的空间的确太多了。
“我后来和陈如谈过一次，她在高中的时候申请到了川行基金会的奖学金，但其实她自己只留了很少的钱勉强维持生活，剩下的都寄回家里了。她那个弟弟，有了钱就拿去挥霍，结果赌得精光又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天天被债主找麻烦，于是就加倍压榨她，问她要更多钱，她只能挤出学习的时间去打工还债。她从小就被父母灌输那些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本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更想不到要反抗。”
善意反而结出恶果，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陆行川在反思中静静垂下眸子。
初歆握住他的手，轻声道：
“就算你是天使，也不可能给他们每个人优厚的生活。你只能给他们一个自己争取未来的机会。”
重新规范了基金会的资金用途以后，陆行川把省下来的一部分资金拨去保护野生濒危物种，另一部分资金留给初歆提议的新项目。
初歆之前说过，想要亲自做这个策划，但不肯透风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等到她把整个项目的策划做完，陆行川终于看到了。
“流浪天使计划？”
她微笑，等他继续往后看。
“流浪天使计划”针对的是那些从小被拐卖从而失去了受教育机会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即使多年后被找回来，也很难再融入社会。那些被拐卖后受胁迫沦为生育工具的女孩，甚至还要遭受世俗眼光的二次伤害。
在许多人看来，他们已经是废人了。当身边所有人都这样想的时候，往往最后他们自己也就甘心认命了。
哪怕已经一步踏进外面光明的世界，这些人仍然好像生活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不是每个有相似遭遇的人都像我一样幸运，能遇到自己的天使。所以，我想办这样一所特殊的学校来帮助他们。无论年龄，无论背景，只要他们还有一丝信念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有学校的大门为他们敞开。”
陆行川翻完了整份策划书，抬眸。
“这件事做起来不容易。”
初歆微微紧张：“我知道。”
具体的工作要推动起来自然是很复杂的，她怕他为难，也是斟酌了好久才完成这份计划。
他揽她入怀，轻吻在她眉心。
“我们试试。”
不容易，那就迎难而上。
其实做好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也动摇过，怀疑过，除了顺应家里老爷子“积德行善”的迷信观念以外，坚持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意义。
可是后来他发现，是他曾经一次无心的善举，把光明的声音送到了她身边。
这世界苛待她一万点，但至少给了她这一点小小的幸运垂怜。就是这一小点微不可见的光明，让他愿意继续做个好人。
他不是天使，只是情愿为她披上一双天使的翅膀。
初歆微笑：“光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陆行川是不可战胜的。”
巨大的落地窗前，他们彼此相依，一起抬头望窗外的星空。
人间之上，今夜星空很美。
陆行川盯住夜空中一个熟悉的位置。那里是属于他们的那颗星星。
他禁不住有些神往。
“有的时候，我觉得人间不美。”
令他想要逃离，逃到那个遥远纯净的世界里去。
可就在他恍神的时候，一股温柔的力量轻扯住他的衣袖。
她仰起脸，看着他在笑：“人间有我。”
无数星辰落在她眼底，她的眼睛比星辰还要亮。
陷在这双美不胜收的大眼睛里，陆行川最终承认。
“很美。”
到底，他还是更留恋这个美丽的人间。